羊事四季
秦羽墨
春春天老也不来,羊一天天瘦下去,风一吹就不停哆嗦,它们摘树叶的样子像风烛残年的老人,伸出颤巍巍的手,想捏又捏不住东西。对羊来说,早春的湿冷比寒冬难捱,那时风是从外界吹来的,身体强壮就行,如今,风更像来自生命深处,轻轻一吹,寒冷便从骨子里渗透出来。羊群需要阳光赐予温暖,可太阳小气得很,没睡醒一样,每天只睁两小时眼,把世界粗略扫一遍就闭上了。山里叶子越来越少,新叶还没长出来,枝头是突起的小苞,它们永远那么突起着,就是不肯长出来。羊怎么也吃不饱,目光仓皇,毛色暗淡,身上的毛像被狗咬了,凌乱不整,这让它们看起来一个个显得干枯而没有神采。它们的叫声也缩了下去,小得可怜,像是为证明它们还是羊才叫的,那声音绵弱,渺茫,像来自遥远的地方,又像是在记忆里叫着。我知道那是它们对春天的企盼,是生命最后的坚持,可春天正如它们的叫声,还在遥远的地方缓步徐行。
我和羊群眼巴巴等着春天,春天就是不来。
春天到来之前,全家都在为羊操心。羊群每天只能吃个半饱,剩下的得靠人想办法张罗。幸好早有准备,冬天村里挖红薯,我们几乎把全村的红薯藤都搜集到了家里,挂在房梁下,经过两个月时间,风干了,妥善保存。不知道是食料缺乏的缘故,还是干红薯藤本身味道好,羊对干藤的青睐,远远超过它们新鲜的时候。干藤扔到圈里,羊群蜂拥而上,很快一根不剩。往日新鲜的藤叶,一旦掉在地上踩脏了,羊就不吃了,它们有洁癖。风干的红薯藤可能就像我们的葡萄干吧,味道比新鲜葡萄更美味,不然怎么会吃成那样?干红薯藤散发着一种特别的醇香,手捧之后,满是余香,凑上去一闻,也沁人心脾,别说是羊,我都觉着诱人。每年冬天,我们都要储存大量的红薯藤,风干以后,捆好,放在羊圈上面的阁楼上。所谓阁楼,其实只是几根横着的木板,简单地搭在上面,人可以踩着木板小心走动,风也来去自由。冬天,如果不用东西将上面堵住,任由风肆无忌惮灌进去,会把羊冻坏。红薯藤捆好压在阁楼上,一举两得,不但喂羊方便,还能挡风。
临近开春,红薯藤已剩不多,喂羊的时候,我懒得再架楼梯爬到阁楼上去,找了一根木棍代替,用木棍子捅几下,红薯藤就散落下来,羊在下面等着吃。母亲见了,大声骂我:“你看你,懒鬼一条!”她骂归骂,没多久,居然跟我一样,也懒得上阁楼,而是用棍子乱捅一气了事……
最后的一捆红薯藤靠在阁楼里侧,被什么东西绊住了,捅不下来。我心想,这是最后一捆藤,有它,羊长不出一斤肉,没它,也不会饿死。那捆红薯藤一直在那悬着,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想爬到阁楼上去将它弄下来,母亲也当做没看见,就让它那么半截子挂着,我们的确很懒……
羊每天看着离自己头顶几尺高的地方挂着那么一捆好吃的东西,像贪婪的孩子巴望着抽屉里的糖果,忍受了莫大的诱惑,可它们只能忍着,眼睁睁看着离自己只一步之遥的美味束手无策。终于有一天,花二娘仗着自己个子高,身手矫健,跃跃欲试起来。它先是跳一下,没够着,再跳一下,还是差一点。我以为它就此死心了,没想到,它竟然前蹄一伸,双腿一架,靠在墙壁上站了起来,然后再猛地一蹬腿,奇迹般够到了一根藤!在后面多半个月的时间里,它每天都重复那个动作,以至于那面土墙脱落很多泥块,足足向里凹陷了一寸有余,墙上像是被掏了个洞!
它似乎知道如果一下将藤扯下来,那捆藤就不再只属于自己;它还知道,这是最后一捆藤,吃完了再也没有了。这是一只绝顶聪明的羊,不但懂得独享,还懂得节约。为了扒食,它每天每日重复着通往生命的动作,在那个迟到的春天里显得意义非常。那年开春的时候,其他羊都瘦了一大截,肥膘不再,只有它保持了原来的体态。当年人不就是这么从猿猴进化而来的么?因了某种强烈的生存渴望,四肢分成不同的走向,慢慢区别为手和脚,最后长成现在这个样子。可见,生命的底色上,人和动物没啥区别。
等花二娘吃完那捆红薯藤,春天总算来了。先是一阵滚雷,振振有词发表一番登场宣言,然后,瓢泼大雨,说是真来了,绝非吓唬人。
下过大雨,太阳一出,几天功夫,山色就变了。先是黄,再是绿,然后青翠欲滴,接着成了五颜六色,浓墨重彩,溪流哗哗直响,鸟雀们一下都蹦了出来,整天地叫,好像春天是为它们来的,又好像它们是专为春天来的。
早春,叶嫩,草也嫩,羊群挨了一个冬天全都饿得发慌,乍一见满眼的新叶,扑上去就啃。它们饿怕了,饥不择食,啃得忘乎所以,结果有的拉稀,有的得疟疾。新生的草叶太过水嫩,它们吃坏了肚子。只有那些有经验的前辈,宠辱不惊,除了新叶,还耐心寻找前一年冬天残留下来的老叶。每年春天,年轻的小羊羔都会因为自己的鲁莽大病一场,给我带来不少麻烦。有的吃坏东西,有的则被雨淋出病来。
整个春天,我都在和天气作斗争,明里斗,暗里也斗。
春天,老天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,雨说下就下,风想刮就刮,谁也摸不准它的脾气。两场雨下来,大地按耐不住寂寞,村庄成了一艘到处漏水的船,只要是有缝隙和洞孔的地方水就不停往外翻涌,世界好像是水做的。羊怕水,雨一来,有的往家跑,有的找地方躲避。大雨过后一群羊分成了好几群,让人疲于奔命。这时候放羊就像打游击,等春天一过后,回想一切,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糊弄过去的……
不过,雨也有淋出诗意的时候。一两场雨过后,再出几个太阳,温度一升高,就会发现一种有趣的现象:羊群中有几个家伙成了绿毛鬼,它们的白毛里长出了一层绿芽,其他羊不知道怎么回事,吓得惊慌失措,一个个睁大了眼睛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好奇得很。长绿芽的羊自己也莫名其妙,走路诚惶诚恐,别的羊都离它们远远的,不肯靠近。它们心里一定纳闷,我怎么就成绿的了,身上怎么会长出树来?事情是这样的,冬天,羊群在山中来来去去,很多草木的种子落在羊身上,夹在羊毛中,日子久了它们把羊的身体当成了土壤,到了春天,一旦湿度、温度合适,就会苏醒过来,生根,发芽。它们是活不了多久的,没几天,羊身上的水分耗尽就会自然蔫掉,再过一段时间,和羊毛一起脱落。每年春天,羊都要更换新衣服。
在春天,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怪。那天,我在路上捡到一只大田鸡。那是我有史以来捉到的最大一只田鸡,有七八两重,野生田鸡长到这样的个头,实在罕见。离惊蛰还有一段时间,除了鸟雀,地里的动物们都还在睡觉,它本该躲在某个洞穴里过冬,远没到醒来的时候。它没想到自己的藏身之所会发春水,一下被冲到了大路上。捡到它的时候,我还以为是只死田鸡,因为它浑身冰凉,眼睛半睁半闭,四肢摊开,一动不动。扔在哪,都保持原来的姿势。我用力抽打它的后腿,它这才动弹了一下,不过,仅仅只动了一下,接着又睡着了。
我将那只田鸡放在草坪上晒了半天太阳,然后又脱下鞋子,将它塞进去输暖,可它始终没有醒过来。它这一觉睡得实在太深了,世界与它无关,生死也与它无关。我把田鸡拿回家,母亲说,没过端午的田鸡身体有毒,吃不得。听母亲这么说,我只好将它放掉,可它半死不活的样子,怎么放?放了能活么?我从家里提了一把铲子出来,在门口的农田里挖了一个很深的洞,然后将田鸡扔进去,再铲一坯土盖上。既然它喜欢睡,就让它继续睡吧,未来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了。
春天没来的时候盼它来,可一旦进入春天,烦恼也跟着来了。
无边无际的春雨,时大时小,遇上山洪爆发,羊群在山里随时会有生命危险。牧羊人没有任何时候是轻松的,总有预想不到的问题。那一年,天像是被谁惹怒了,一场大雨接一场大雨,羊群老被雨水打散,没法归拢,有两只羊几天也没见回家,下落不明,生死未卜。有母羊带着还好,偏偏那两只羊是半大的羊羔,属于将懂事,却还没懂事的鲁莽阶段,没经历多少风雨,不知世间凶险。它们迷了路,我们到山里找过几次,只听见“咪咪”的叫,雨声太大,声音嘈杂不清,不知道究竟在哪。雨老也不停,大雨一连下了两天,母羊每晚在羊圈里叫唤,到最后嗓子都沙哑了。我们急,可又有什么办法呢。
那几天,每天傍晚我都打手电筒走很远一截路,去迎它们,希望能在夜色中看见它们回来的身影,可一连两天结果都让人失望。雨依然在下,没有停下来的迹象,这么大的雨,它们怎么下得了山,怎么回得来?下了这么久,就算不是羊羔恐怕也……那两只羊已经不像前几天那样在山上叫唤了,这让人很难不往坏处想。
就在我们几乎不抱希望时,几声熟悉的鸣啼穿过夜色从雨幕中传来了。
听见叫声,我拿起桌上的手电筒飞奔出去,一出来便看见两只小羊羔相互依偎着靠在墙根脚。它们满头雾水,额头上那块地方被雨水冲洗得露出了薄而透明的皮肤,粗细交错的血管清晰可见。两个家伙眼睛睁得老大,神情空洞惊慌,身上洁白的绒毛粘在一起,黏糊糊的,像两只落汤鸡。它们见了我,表现得很委屈,战战兢兢站在那,一步也不敢向前。这让我想起了自己。小时候每次在外面惹了祸,天黑了都不敢回家,只能偷偷躲在墙根角,心里猜想父亲和母亲的脸色如何,有没有发脾气,回家会不会挨打,挨的打重不重……两个家伙让人担心了这么久,我原本有气要撒,想到这,心里的郁结一下全没了。
我穿过雨帘,轻轻推开羊圈。羊圈的门刚漏出一道缝,两只羊羔飞似的,从脚边一窜便挤了进去。等待数日的母羊亟不可待地迎了上来,手电筒照过去,我看见母羊眼睛发亮,泪水汪汪,如果小时候父亲对待我也能这么宽怀大量就好了……
夏以前以为放羊跟放牛一样,只不过数量多一些,时间长一些而已,万没想到里面有这么多门道,如此复杂,尤其没想到的是,居然还要懂医术。
单说早春的时候,因为草嫩,雨水又多,羊饥不择食,接二连三地拉稀,母亲急了:“赶紧去找草珊瑚、车前子,还有鬼针草!”
幸亏母亲懂药理,知道不少偏方,不然只能干瞪眼,眼睁睁看着羊虚脱下去,很久也恢复不了元气。每年早春总有些羊会出现这种情况,偏偏这时草药大多都没露头,而用量又大,到哪里找这么多。母亲说的这三样东西,草珊瑚喜欢长在偏僻幽暗的角落,平日就不多见,春天更难见踪影。鬼针草是一年生的,秋天一过便枯得一干二净,要等到三四月才重新长出来。车前草倒是随处可见,可是它们的味道太好了,所有的食草动物都爱吃,加上又能逾冬,一到冬天便成了大家觅食的头号目标,冬天过后已经被啃得所剩无几,剩下的大多被践踏到泥巴里,要用铲子去刨。于是,我们不得不全家出动,削尖了眼睛,四下里“寻医问药”,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在挖野菜,我们也的确在挖野菜——给羊挖野菜。
春天毕竟短暂,拉稀这种问题也相对容易对付,夏天才叫真麻烦。
羊火气太旺,毒火一攻心,各种乱七八糟的病都来了。母亲说,每个人生下来体内都有一团火,平时吃饭睡觉、干活走路,全靠这团火,要是火灭了那个人也就要死了,羊跟人一样。但是,这团火不能小,也不能太大,羊体内的火就是太大了,隔三差五要用水浇一浇,不然火苗窜上来,就会把自己烧死。母亲这样一说,我就明白了。夏天本来就热,太阳在天上烧,地板像滚烫的铁,要是身体里的火再烧出来,谁还受得住,肯定得生病。不过,母亲又说,羊之所以那么补,大家都爱吃,就因为体内那团火,羊吃百草,集天地灵气,那团火对人作用大着咧!羊那么受累,冒着生命危险养一团火,全是为了人……
说起来,我和羊同命相连。我从小火气也大,总是莫名其妙得这样那样的病,不是什么大病,却始终难以摆脱。每次火气一生病,母亲便四处给我找药,因为担心急需时找不到,母亲特意在屋后开了一小块地种草药。羊遭遇的困境,没有人比我更感同身受。不过,母亲说,羊身上的是实火,而我则是虚火。我不明白火哪来的虚实之分,在我看来,不管什么火,烧起来都会死人的。
为了给羊败火,父亲在羊圈前专门弄了个千斤石槽,那个石槽以前是二爷爷碾药用的,用了几十年,还非常结实,底盘磨得像镜子,那么重不知道当初怎么想到要挪过来的……我们将它半截埋在土里,长年四季都装着尿,用木板盖着,只有在羊出门和回来的时候让它们喝一点,细水长流。给羊败火,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尿,羊嗜尿如命,而且,这东西不用到处找……平时尿是足够的,可夏天就不行了。天气热,水汽蒸发得快,半池子尿,没两天就干了,人因为出汗多,很少上厕所,尿就告急起来。事实上,就算尿足够,也不足以让羊群安然度过夏天。我从未见过火气如此大的东西,一旦毒火抑制不住,几天功夫羊就会出现各种状况,叫声干涩,嘴唇长疮,体质直线下降,走路有气无力,别看只是小症状,病上两天,羊就会成为萝卜头,永远长不大,甚至半路栽下去,一病呜呼。为了将病控制在萌芽状态,整个夏天我时刻注意着羊群的变化,察颜观色,处处留心。可惜羊不会说话,“察颜观色”——羊满脸是毛,脸色的事……恐怕那个发明“望闻问切”的扁鹊在世也难办到。结果可,每年夏天都会有几只羊病倒,不得不去给它们找药。
草药,草药,既是药也是草,有病的时候当药吃,没病的时候作草料。我们需要的草药主要是以下几种:金银花、黄栀子叶、蒲公英、夏枯草和车前草。母亲教我认的,夏天里这些东西只要留心都能找到。母亲总教我认各种各样的药材,在她眼里全世界没有什么是不能入药的,只是认识与否,会不会用而已。对于药,母亲也是被迫与之打交道的,我小时候体弱多病,不能不吃药,她要让我活下去就不能不和药打交道。
那几年,我跟着母亲学了不少方子。我们家祖上有医学渊源,爷爷会治牛病,二爷爷是远近有名的郎中,他以前在武馆呆过,正如武侠电影上看到的那样,凡是开武馆的,除了拳脚功夫,几乎都懂得医术,尤其是跌打损伤,有的人甚至武馆、医馆一起开。在武行里混,平日争来斗去,身体难免有所损伤,不会点自救的办法怎么行?母亲刚嫁到我们村的时候,对中药一无所知,我们家叔叔伯伯一大堆,反倒是母亲这个外来人,从二爷爷手中学到的真功夫最多,大家都说她在这方面很有天赋,记性又好,一个很复杂的方子说一遍就记住了,没有丝毫偏差。如果不是二爷爷死得早,说不准母亲能继承他的衣钵,成为货真价实的郎中。
以上东西虽说是药,其实除了黄栀子以外,一点不苦。金银花、夏枯草能开出芬芳四溢的花,光样子看着就鲜美无比,平时可以当花卉来种,车前草更是从里到外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,嫩绿清脆,油光水滑,想想我小时候吃的是些什么狗屁药,木通、龙胆草,尤其是一种叫做“水狗”的,苦得舌头发麻,胃水直翻,喝完药一天都吃不下饭……因为自己爱上火,每次采到金银花,藤跟叶子给羊吃,花就摘下来,晒干了留着自己用。那几年,我们家过年泡的金银花茶从来不用买,都是我制的,每次看见大家喝得欢喜,心里满满全是骄傲之情。
可是,药总是在病之后才出现,日常药材对那些迅猛而强大的病,收效甚微,等药急忙从远处赶来的时候,病已经抵达生命崩溃的边缘。
我先后目睹好几只羊羔,由毒火开始,然后枯瘦如柴,肚子胀气如同皮球,走路蹒跚,每天只能勉强出门,远远地落在羊群之后,最后坚持不到半个月终于在路上消失,如同一片叶子从树上飘落,悄无声息。对这种看不见的消失,心里相对好受一些,它尚能给人留有幻想和期待,心里想着,说不定哪天它就从山上回来了,重新回到羊群中,不但身体健壮,个子也长了一大截。若是看见羊在自己跟前走着走着突然倒地不起,那种感觉,好像到了世界末日,好像死去的是自己哪位亲人,要多难受有多难受。死去的羊被父亲埋到菜园里那棵橘树下,这使得它比村里任何一棵橘树都茂盛茁壮,每年秋天硕果累累,它的丰茂和果实是羊的骨血滋润起来的,叫人怎么吃得下?
“三伏”天,暑气来袭,羊群里不是你好了它接着病,就是它好了你接着病,没消停的时候,普通草药已无能为力。羊一怕水,二怕热,那么多羊挤在一起,可以想见有多难受,聪明一点躲在山里不回家过夜,它们倒是逍遥自在,过得很舒服,却给我带来莫大麻烦。没回家的几只羊四处偷吃村里的庄稼,害得我不知挨了多少骂。
情况急剧时,草药无济于事,我们只好到镇里防疫站找兽医。
我们那的防疫站只有一个人,身兼站长、党委书记、医生数职,还有好几个我记不清的长头衔。这个站平时难得有一个鬼上门,看到我们来,医生高兴得跟过年似的,可一问是羊,他的情绪立马低落下来。他只会给鸡鸭猪狗这些家畜看病,以前在那个兽医专科学校学的只有这些,至于羊还是头一回。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,从背后的抽屉里,翻墙倒柜找出七八瓶青霉素瓶子,然后,戴着眼镜仔细看上面的小字,找出想要的那种。接着,继续翻墙倒柜,找出几瓶比青霉素更小的玻璃瓶,说是抗病毒素,混在一起打。别看他表面很乱的样子,神色一点也不慌张,自信满满,那么多东西堆在一起,他都能找出自己想要的。
看到这种情形,心里着实觉得可疑。
我和父亲领了药和针头,将信将疑地往回走。刚出门,就有人拉住我们问,是青霉素么?我们说是。他就说,凡是他无法确诊,不知道怎么办的病,一律都打针青霉素……这实在太可疑了,可我们又不能不信,不信怎么办呢?
给羊打针是个技术活。
有一只羊像没长大的孩子,很怕疼,针头没到就哇哇大叫起来,要哄上半天,用手不停抚摸后背才战战兢兢地就范。它听不懂我的话,每次都拼命挣扎,好像我们会害它性命一样。而另一只,恰恰相反,由于皮坚毛厚,扎断几根针头也无动于衷,毫无知觉,每次至少要费三根针头才成功,到最后,我们从防疫站买针头的钱比买药的钱还要多。好在,那些痛没白挨,钱也没白花,打了针的羊都挺过来了。
于是,母亲说:“到底还是西医好,医院生意那么好,中医早该失业了……”
母亲说得对,我们一致得出结论,青霉素是个好东西,怪不得站长如此信任它!
其实,羊懂得自救,它们要是觉得不舒服,会四处找药吃。羊和狗一样,认识很多药,一旦得病,首先是自己想办法,该吃什么就找什么吃,受了伤,找个偏僻地方将药嚼碎了偷偷敷在伤口上。以前,对此只是听说,将信将疑,自从自己家养了羊,亲眼目睹几次才明白,在求生的道路上,它们和人没有任何区别,一切生灵皆有对生命自我保护的本能。可羊毕竟是羊,既没有语言,更没有文字,经验的传输常常错漏百出,病急乱投医的事时有发生。
那回大白中了暑,这只我们家最有生活经验,最最骄傲的老羊,决定自行治疗。它确实知道自己该吃什么,只是一下子吃得太多,当即不省“羊”事……大白把路边那棵天芋吃了大半,不到一分钟,就不行了。先是无头苍蝇般在原地打转,接着,四处窜,哀啼不已,然后,立在那不动,口吐白沫,像块木头一样,“扑通”一声,重重摔倒在地。那样子可把我吓坏了,以为大白必死无疑。天芋属天南星一科,可治霍乱、伤寒,对蛇毒也有很好的疗效,可它们自己也是剧毒之物。往往都是这样,药效越好的东西,本身的毒就越大。大白以前吃过天芋,这回病太重,急于心切,吃过了量。
好在大白最终还是缓过来了。挨了两个钟头,它从地上爬起来,被我按着脑袋灌了一大桶水。接下来的好几天它都没精打采,以前每天出门走在最前面,雄赳赳气昂昂,不可一世,那几天老实得像个大姑娘,轻易不叫一声。
和大白不同,那年夏天,有只羊得了种怪病,症状奇特。
它经常走着走着突然站立不动,眼睛瞪得大大的,脸皮紧绷,一声不吭,失了魂一样。不管在羊圈,还是在山上,总能听到它发出尖利、明锐的长啸,一听就知道是非常痛苦的那种。我看见它有好几次露出很怪异的表情,脸形抽搐,在山上不吃草,呆呆地站在那,半响都不动……我不明白它为什么那么痛苦,样子一点不像毒火攻心,更不像是中暑。
我们请来兽医,就是镇里那个站长。这回他带来了一箱子宝贝药品,还换了一副巨大的眼镜,非常专业的样子,一点不像上回在站里见到的那个人。他可能觉得是出诊,要给人树立一个好形象,才弄得那么正式。他前前后后瞅了半天,却啥也没瞅明白,觉得很不好意思,饭都没吃就背着他的大箱子,走了。
也怪,兽医来的时候,那只羊表现得很正常,等兽医一走老毛病就发作了。后来,我们还请了地方上其他几位所谓有名望的医生,我们不愿放弃这只羊,它的骨架大,容易催膘,救回来,以后能卖出好价钱。可他们都束手无策,显然,它的问题出在内部,表面一点也看不出来,羊不会说话,身体里究竟发生什么谁也弄不明白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,那只羊日渐消瘦,站在羊群里,形象非常突兀。
后来,爷爷说:“莫不是得了结石吧?”
人会得结石,羊也会么?仔细想想,对比一下,真有点像。结石发作起来,人就没法移动,身体稍微挪一点都不行,而且必然会瘦下去。爷爷之所以这么说,是因为他自己就有结石病,那段日子被折腾得够呛。爷爷的结石,要么不疼,一疼跟要命似的,想了很多法子,大医院去了,各种药也吃了,始终打不下来,或者打下去一部分,过一段时间,又重新长出来。他年纪大了,经不起手术。结石素来麻烦,人得了这种病尚且如此难对付,如果羊真是结石的话……难道给羊做手术?
爷爷见结石这么难治,找了那么多医生也没完全治好,于是,医院了。他没事在家自己琢磨,四处挖草药,配方子,用罐子熬着吃。自从他认为羊得的是结石以后,每次挖草药回来,叶子给羊吃,茎和根则熬给自己,总之,他吃什么,羊就吃什么。
我们谁对那只羊都没办法,就任由爷爷摆弄。
没想到,两个月后,羊的病奇迹般好了,爷爷的病也好了。
这下,母亲又说:“看来终究还是中医好,西医就治不了这种疑难杂症。”
“前不久还说西医好,这么快就变了!”
“是吗?我说过吗?我怎么不记得了?”
然后,她喃喃自语道,“好像是说过……”
秋最喜欢秋天了,秋天羊没有这样那样的病,没有这样那样的麻烦。
每天下午看着明亮翠蓝的天空,云霞乱而美丽,天上所有东西都像是被人擦干净以后再安上去的,同时又像生来就在那里,位置那么合适,怎么变都觉得合适。我一边枕着书,一边看云,心想这个叫金庸的人实在太了不起了,居然能写出那么多精彩故事和华美句子,它们就像天上的云一样,生下来就在那里,可那些事明明全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……遗憾的是,每到关键时候,书就缺张少页,不是这里撕掉了,就是那里被涂得一团模糊,墨黑一片,或者干脆扎个大窟窿,害我琢磨半天。从学校对面租来的书都这样,这一点跟我们家那些书像一个妈生的双胞胎。家里的半部《三国演义》看了几遍再也看不出别的新意,我开始痴迷武侠来,每天放羊除了睡觉,就是看小说,山上野果熟了也懒得去采。说也是奇怪,平素专门读书,未必读得进,而放羊时夹一本杂七杂八的书却看得津津有味,有些事生来就不是正儿八经去做的。
轮到母亲放羊就不同了,她什么时候都有事做,或者说什么时候都能找到事做,任何空闲都要用东西塞得满满的才放心,浪费一点时间,那简直是要她的命。她出门时经常挎个竹篮,里面不是放着一袋待剥的花生,就是两双没纳完的鞋底。秋天的尾巴上她开始给我们织毛衣,毛裤,她织毛衣的瘾比我看书的瘾还大,稍不满意就重头再来,我们家的人从母亲开始,个个都有这个毛病,是完美主义者是。完美主义不是什么好事,我一直觉得自己到现在一事无成,很大部分原因就是拜它所赐,这个世界本身就不完美,你想要完美,等于跟自己过不去,也是跟世界过不去。可秋天就是这样,总让人想把事情往完美上做,也总让人想到美好的事物,很容易暴露出人心底最柔软、最敏感的部分,于是,那天下午我们便听到了那阵笛声……
我们村没什么人会乐器,平日里只有鸡鸣狗叫,没有丝竹之乐,像笛子这种高雅稀罕的东西,离大家的生活太过遥远。突如其来的笛声在村里引起不小骚动,大家不明所以,最后发现吹笛子的竟然是母亲,以至于都不相信。
母亲是会吹笛子的,可能隔的时间太长,大家就忘了,她上次响起笛音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。
隔了十年她的声音显得生疏艰涩,如果不是因为在山上放羊,如果不是秋天,再如果,那天的天气没那么好,母亲一定不会想到拿笛子去。她吹得一点不像我以前听过的那个样子,把最简单的《打靶归来》吹成了好几截,只有一点是熟悉的,那就是她对生活一成不变的爱。下午出门的时候,我们谁都没注意,她的篮子里居然藏了一根笛子。后来我才知道,其实母亲并不是心血来潮才想起这件事的,春天赶“三月三”那天,她看到有人拎着笛子卖,在买镰刀、簸箕这些农具的同时,还买了一根笛子回来,这个秘密我们谁都没发现……
现在母亲吹笛子的画面一点都不协调,不到五十岁,人就老成这样,满手是茧,指头也笨了,经常按不对地方。这几年她的双手一到秋天就四处皲裂,裂开一道道刀疤一样的口子,吐气也不顺畅,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。可是她爱,平时也喜欢哼歌,农村妇女像她这样的实在少见。我觉得,换作是我一边放羊,一边吹吹笛子,那还差不多,牧童吹笛历来就有的,可惜母亲没教我,不是她不教,是父亲从小反对。母亲之所以偷偷买笛子,不让人知道,也是这个原因。年轻时,父亲曾劈断过她好几根竹笛,当着面劈,然后,扔到火塘烧了。
读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,每天吃完晚饭,母亲就在煤油灯下给我和哥哥辅导作业,写完作业,她就会拿出竹笛给我们吹两曲《王二小放牛》《草原牧歌》。尤其是秋天,庄稼都收割回来以后,人从头至脚一身轻松,母亲经常吹得很陶醉,近于忘乎所以。那时她还那么年轻,一头黑发,一笑就陷出两个又大又深的酒窝,还经常做一些只有小姑娘才做的事,虽然当了两个孩子的妈,依然保留了不少只有少女才有的、对生活的天真和向往。我们家住在村口,半夜笛子声一响,全村都能听到,加上两个儿子成绩又好(主要是哥哥成绩好,他从来都是全校一二名),养儿弄笛,其乐融融,村里人一个个全都羡慕得要死。
可父亲不。他一听到母亲吹笛子,就要发作,好像犯了天规一样,上蹿下跳,烦躁不已:“吹吹吹,吹你脑壳,吹笛子能当饭吃?”
尤其是夜里,那时候村里还没通电,煤油很贵。
“日里游呀游,夜里熬灯油!”
父亲只知道埋头干活,抽他的手卷旱烟,再就是睡觉,看书。至于吹笛子,在他看来既浪费时间,又耽误农业生产,最关键的是,耳根不清净。至于他为什么要耳根清净,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。
其实父亲看书才是真的耽误生产,如果看的是种植、养殖之类的书那就好了,可他看的全是些历史演义和文学小说,和他当农民的身份完全不符,还以为自己是部队当文书呢。一个农民,既不当领导,又不搞文学创作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,只会进一步加剧他的驽笨和迂腐,他应该多想想怎么赚钱才对。母亲在农事之外吹笛子,可以苦中作乐,调节生活,他看书能看出什么?我想,大概只有一个用处,那就是闲暇的时候吹牛,只要很多人聚在一起,父亲就会变成说书先生,只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大炮一样朝天放,天文地理,历史典故,说得津津有味。也是,他以前确实当过老师……可问题是,他现在只是个农民,一个实打实的农民,农民就该有农民的样子。
一直不明白,父亲怎么就容忍不了母亲的笛声,发展到最后,如临大敌,甚至大打出手。他劈碎了母亲好几根笛子,当柴火烧成灰烬,有横笛,也有竖笛,怎么藏都没用。最后,母亲只好放弃了。那时,哥哥学到半罐水,而我远没开始,所以哥哥现在会吹笛子,懂得不少乐理,而我则一窍不通,说起来这都怪父亲。
母亲的笛子全是自学的,跟两个舅舅一样,他们都会吹笛子拉二胡,那个家没有任何音乐基因,我们村也没这个传统。我经常想,要是母亲生在一个条件富裕的家庭,说不定还能成为一名像样的艺术家呢。他们三兄妹真的是太聪明了,可如果那样的话,她就不会是我母亲了吧?也不会嫁给父亲这种不近人情的人。想想父亲的做法,实在太残忍,焚琴煮鹤,辣手摧花,莫过于此。
母亲也有她的报复办法,生气的时候,就将父亲的书抓过来撕下几页去引火,后来那些年,父亲看书时常常纳闷:“怎么回事,这里怎么掉了几页?”他一度疑心是我淘气撕掉的,想打人,只可惜没找到证据。因为这样,我后来看的那些历史演义,也通通残缺不全,全靠想象连接首尾。
后来,就算父亲不反对,母亲也不吹了,生活艰辛不已,农务繁重琐碎,这一切让她无暇他顾,家里四处拆东墙补西墙,除了儿女,她的世界容不下其他东西。
然而,谁也没想到,时隔多年,母亲的笛声在放羊的山上重新响了起来。
我也没想到。那声音虽然生涩,却很熟悉。
不知道父亲听见没有,村里人都在问长问短,他不可能不知道,只是当做没听见而已,没听见也就意味着不会反对。我觉得,他一定是听见了的。
那段时间是我们家最艰苦,最难熬的日子,哥哥去读大学了,我也马上要上高中,家里等于要少一个劳力,很多农事我不能再替家里分担,将来何去何从是未知之数,学费在一年年增加,卖羊的钱已远远不够。几个人在家动不动就因为学费的事吵架。母亲这个时候重拾旧业,吹起了笛子,说明她骨子里依然有一颗柔软而坚强的心。这些年家里举步维艰,父亲身体不好,比谁都悲观,我和哥哥则因为不知前程如何,内心摇摆不定,只有母亲表现得最为强大,最为乐观,至少外表看起来很强大的样子。这是她和父亲的不同之处,不管碰到什么问题,总是能忍耐,坚持,默默承受,并且显示给我们以希望,她失落的时候,我们是看不见的,不像父亲事事急躁冲动。母亲吹笛子,是自我安慰,转移压力的一种方式,她当不成音乐上的艺术家,只好当一名生活上的艺术家。
她知道父亲不爱听,就拿到山上来,吹给羊听,吹给群山听,其实也就是吹给自己听。不知道那一刻,母亲一个人站在山头是否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,想起几岁时,吹笛子给我们听的那些晚上……
群山之上,蓝天之下,她吹得有些落寞,又有些不甘。生活原本可以更好的,是的,一定可以更好!
那天中午做饭,我在灶台前凑火,母亲炒菜。我问母亲,她只一个劲地说:“老了,记性不好了,不会吹了,连谱子都记不得了。”她还在为前天下午没能吹完一首曲子而遗憾。
然后,她突然蹦出一句:“你老子以前才吹得好呢……”
父亲会吹笛子么?我出生以来从未听说。
父亲在部队干过,在文工团当文书,后来还当过老师,进过工厂,但从没听说他会吹笛子。以前我看见过父亲有个手抄本,用蓝黑墨水抄的,里面是些革命歌曲。我问母亲,母亲说,父亲不但会吹笛子,还会拉手风琴呢,再问,她就无心回答了。她心里有事,他们俩之间有事。
既然父亲懂音乐,怎么还反对母亲吹笛子呢?实在有些说不通。后来,有一次我听母亲说,父亲当年本来可以在部队呆一辈子的,在部队娶妻生子,那里有他的命运所在,可没想到后来被打回了原籍。这是父亲这辈子最大的痛处,他的后半生一直在逃避。这是多年以后,当我也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以后才知道的事,母亲语焉不详,说不出个一二三来,也许她从来都没有真正清楚过吧。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事,或者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事。
多年前的那天中午,听母亲说父亲也懂音乐,我既新奇又兴奋,赶紧跑到外面,想问个究竟。
父亲在谷仓前正架着马脚劈柴,他穿着那件破背心,汗流浃背,几片梧桐叶落下来贴在后背也不知道,只是不停地抡斧子,满嘴吭哧吭哧。我去的时候,他刚好碰到一个木疙瘩,一斧子下去扯了半天都没扯出来。
“娘希匹,茶树淋了雨硬是劈不动!”
他向来就是这样,遇到点事就火急火燎,稍不顺心就大声骂娘,见了我,没好气地说:“天气预报讲今天下午要落雨,吃了饭,早点去放羊!听见没?!”
那个样子,好像我就是那块令他不顺心的茶木疙瘩……
“跟你说话,你没听见?你个兔崽子不答老子话!”
“听见了,听见了……”
他的样子真让人失望。
这样一个一天到晚只会干粗话,用擂钵大碗吃饭,还喜欢扯大嗓门骂人的粗鲁汉子,是母亲说的那个会吹笛子的男人么?她说的是同一个人?眼前的情景,实在让人联想不到一块儿去。
父亲到底会不会吹笛子至今是个谜。
七年前父亲走了,也是在秋天。
冬冬天说来就来,我希望它永远别来,可它还是来了。风一吹,树叶纷纷往下掉,再一吹,霜降满天,如果风连续吹上几天,大雪就要来了。
冬天,牧羊人的日子不好过,在山上一心只想着如何把时间挨过去。只要雪不是特别大,我每天下午都会烧一堆篝火取暖。和老人纷纷死在冬天一样,很多大树和灌木的枝桠挨不住寒冷也选择在风雪中枯死,干柴散落在四处,随手可拣。有特别怕冷的羊,看见我烤火,也围过来,它们不敢靠得太近,一是担心烧掉羊毛,二是怕人。羊天生怕人,什么时候都很警觉,主人也不例外。就算再贪心的羊,也不会围着火堆太久,冬天夜长日短,草木稀疏,它们要抓紧时间往肚子里塞东西。母亲和我一样,羊一赶到山上就去拾柴生火,只有父亲不怕冷,一件军大衣,一顶旧尼龙帽子,往那一站就是一个下午,跟雕塑似的。下雪天,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半个雪人,可他竟一点事也没有,还动不动嘲笑我们:“你们上辈子肯定是冻死的,对门山上埋的那些人都是冻死的!”
我烧过火的地方会留下黑黢黢的簸箕大的记号,日子一久,这里一块,那里一块,看上去好像大地受了伤,贴了很多狗皮膏药。其实,大地不会受伤,受伤的是人,那些被火烧黑的地方,一到春天,草木葱茏,最先发芽,叶子油绿逼人,像施过肥的庄稼,在原野中鹤立鸡群。而人,不管怎么小心,怎么保暖,都会被冻伤,进入春天很久才能恢复。每年冬天,我的脚后跟和脚趾,还有手掌外侧,都会冻成酱紫色,一到太阳出来,伤口自动发热,那种感觉痒痛难忍,难以名状。母亲说,这是遗传,她从小也这样。每次她这么解释时,我就想,为什么不遗传父亲的,父亲从来不会担心这个问题。
从小和冻疮作斗争,几十年下来,母亲积累了丰富的经验,有些办法看起来非常古怪。其中一个是,砍一截萝卜屁股,在火塘边烤得滚烫,然后贴住冻伤的地方使劲擦,同时嘴里要喊“杀冻疮,杀冻疮”,母亲说,不喊就不管用。这个法子是用来哄小孩的,滚烫的萝卜落在伤处,还用力按在上面,又痒又痛,大人怕孩子受不住,才编了这个口号转移注意力。萝卜只能治轻度冻伤,情况糟糕时,得找刺冬青,烧成开水,下重度的盐,连续泡几天。如果这样还不行就只能用新鲜牛粪敷了。听到这,我吓了一跳,用牛粪敷冻疮,还得是新鲜的,冒着热气的那种,想想都觉得恶心。虽然牛吃草,粪便不那么臭不可闻,可是敷在手上……萝卜含有很多维生素,冬青是药,牛粪里有啥?竟然能治冻疮?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对,牛从来不怕风雨,不惧霜雪,那层皮毛就算再厚也不能和人的衣服相比,体内肯定还有其他什么东西能让它们御寒,它们很少生病,更不会长冻疮。不知是谁第一个想到这个法子的。
母亲为我的冻疮想尽各种办法,却对自己的手无能为力。她的手一到冬天就发生皲裂,皮开肉绽,碰到水,或者吹了风,像被刀割斧斫一样痛,那些裂缝一眼可以看到里面鲜红的肉,干活做饭不小心一碰就流血。母亲虽然不喊疼,可从她绷紧的表情可以看出有多痛苦,她经常抱怨冬天,抱怨外婆,怎么给她生了那么一双手。她平常是极少在人前说什么的。为了减轻母亲的痛苦,冬天多数时间由我和父亲放羊。
我放羊的时候,就到处给母亲捡酸枣,捡回来,剥了皮挤出里面的肉汁涂在母亲的伤口上,酸枣对母亲的手能起到一定程度的缓和作用。多亏那几年村里酸枣树很多,而酸枣又能在冬天储存很久,挂在树上三个月不会坏掉,掉在地上保存很久依然能吃,不然真不知道母亲的手如何熬过冬天。
冬天一下午在冰天雪地里呆着,不能一直守着那堆火不动,死等天黑。这个季节的酸枣,抱着树随便一摇就能掉下很多,很容易捡满一兜。没事的时候,我就四处找牛王刺。那种刺中心部分木质绵软,呈空心状,里面常常睡着一种胖乎乎的虫子,它们要在里面睡上半个秋天,再加整个冬天,一直等到暮春时候才成为毛毛虫从里面爬出来,然后,羽化成蝶。冬天,它们还是虫蛹,从刺木里劈出来,扔到炭火一煨,味道极好。只是,牛王刺要么长在菜地的园门附近,要么攀附在很高很险的石头上,冬天本来就冷,爬起山来手脚不灵,而且有时候就算找到了里面也未必一定有虫子,希望常常落空。
父亲放羊时从不干这些事,冬天,因为下雪他不能像往常一样带一本杂书去看,山上没人跟他聊天,不知道除了抽烟他还会干什么,又会想些什么。人过中年,这个毕生不得志的男人此时只能孤独地与羊为伍,情形一定很落寞吧。有一次我放了学去山上接他,发现他站在那,一动不动,双手撑在一根拐棍上,下巴又靠在手背上,如同雕塑。就是这样,他竟然睡着了……如果是一个足够老的人,说不定寒风一吹,很可能就此一睡不醒。想到这,我心头不禁掠过一股心酸。不过,话又说回来,幸好有羊,不然,整个冬天,村里的男人们都聚在一起喝酒、打牌,父亲不喜欢这些,一个人在家呆着,肯定会更落寞,更难受的。
冬天羊珍惜出门的时间,拼了命也很难吃饱,基本不用人操心。母亲放羊时,经常往山上一赶就回家做事了,酿酒或者干其他杂七杂八的活,她总能找到想干的活,然后,等到临近天黑再上山接羊。我们那冬天常闹贼,尤其是村里马路修通以后,偷东西的人有了汽车,进出村子更方便,也更频繁。在大家过年之前,贼要先过年,村里人的牲畜、财物都要加倍小心。可是,母亲有恃无恐。说来也怪,此前村里几次遭贼,均未波及我们家,尤其有一次,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丢了东西,区别是多还是少而已,有的人,鸡鸭关在院子里都被偷了,只有我们家毫发无损。我们家的鸡笼一直就放在门口,从未搬进家门,却一根鸡毛都没少。母亲说,这些年我们家与人为善,她和父亲加起来差不多当了二十年村支书,很少得罪人,从未对谁做过分之事,尤其不欺软怕硬,遇上纷争,讲理总能一碗水端平,没谁不服的。母亲说到这些,很是得意,经常拿出来教育我,觉得自己做人简直太成功了,连贼都看她面子。可惜,她高兴得太早,别人家丢的是鸡和鸭,顶多算丢根针,她一丢就是……
那天是周五,风很大,天气要比平常冷很多,母亲和往日一样,把羊赶到山上便回家忙活了,等她再回来,只见山槽的小路上积了一滩羊血,血迹沿路滴了一段距离后不知去向。我们家放羊这么多年从未丢过羊,更没出现在山上被人直接杀掉的情况。母亲急昏了头,一心想着丢失的羊,连清点数字的事都忘了,等我从学校回来,才搞清丢的哪只。是那只大牯羊,前几天还有人上门问价,我们舍不得卖,一心想着等价格更好一些,奇货可居,没想到如今……那只羊原打算过年前卖了给我凑学费的,家里的羊,能卖的已经卖了,除了这只,剩下的都是没成材的半大个子。显然,那个贼老早就盯上了这只羊,在山里埋伏好了,只等母亲离开,事情做得干净利落。
我不甘心。偷羊的人不会在下午把羊直接弄回家,那样会招人耳目,他一定要等到天黑才动手,我们决定山上找羊,就算抓不到贼,能找回羊也能挽回一些损失。
那天晚上,天空一轮满月。我和堂哥老武一路,母亲和父亲一路,四人分头找,手里各自提了一把柴刀,不放心,还拿了几根很粗的棍子,大家作了最坏也最危险的准备,见了贼往死里打。可是,我们把山里平时知道的那些隐秘处所找了个遍,并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。一个人,早就计划好了,在诺大一座山里藏一只羊,怎么可能让别人轻易找到?
母亲说,她知道羊是谁偷的。那天下午,她在山里碰到过一个人,那人还假惺惺主动跟母亲打招呼,羊丢了以后,母亲看见他鬼鬼祟祟从山里出来,手上没拿柴刀,不像是在砍柴,也没放牛,一个人那个时候在山上干什么?那人我们早就听说过,他是隔壁杨家寨的,年纪和哥哥差不多,既没读书,也没出去打工,整天窝在家好吃懒做,跟村里人赌钱打牌,干些小偷小摸的事,在周围口碑很不好。听说他以前也出去过,来来去去折腾好几回,干什么都嫌累,呆不长,后来,在一个玩具厂做事,跟人了打架,之后就躲在老家再也不出去了。
母亲猜得没错,事后几天,嫁到杨家寨的大姑妈告诉我们,就在我们家丢羊的第二天清早,有人看见他们父子俩扛着大麻袋从后山下来,然后,大模大样去县城卖羊肉。可是,我们没抓到现行,没有直接证据,怀疑不抵用。
那天夜里我们四人带着失望和疲惫从山上下来。父亲表现出少有的平静,一路上一言不发,若是平时家里谁做错了事,他肯定会暴跳如雷,何况丢了这么大一只羊。他知道母亲比自己更难受,因为羊是在母亲眼皮底下丢的。母亲在回来的路上一直自言自语埋怨自己,诅咒那个偷羊的贼。她的声音有点哽咽,简直快哭了,月光从背后照来,我看不清她的脸。我心里也非常难受,那可是家里最大的羊,值四五百块,我跟堂兄说了几句狠话,将贼大骂一顿,然后,兀自难过悲伤着,谁也没心思多说话。
四个人在路上那么走着,那条路因为长年被牛羊践踏,四处凹凸不平,路面上的羊粪铁蛋一样扎眼,更多的坑洼被月光照亮,填满了银白之色,像一排排伤口撒着均匀的盐,又像是一场大雪提前到来了。风在耳边呼啸,那是一种诉说,也是一种安慰。那段路因为沉默,显得格外漫长。
有段时间,我特别留意偷我们家羊的那个家伙,想认清他的长相,有一天好给他点颜色看看。有一回在去县城的路上,我跟他坐了同一辆车,面对面坐着,一路上他一直跟旁边的人侃侃而谈,而我则一直一言不发盯着他,后来,他终于意识到什么,半路下车,灰溜溜地走了,从此,我再没见过他。
(补记:十二年后的一个冬天,那天清早母亲打来电话,说老家有个人在我所在的城市犯事,偷东西,被抓住送进了牢房,因为盗窃罪,判了七个月,出狱那天刚好是大年三十。他们家不知道怎么打听到我,转而托母亲找我想办法,希望提前几天释放,好能赶回家过年。我没想到,在拘留所见到的人居然是当年偷我们家羊的那个贼。这么多年,他还以行窃为生。他显然已经不认识我了,可我却记得他,永远记得。母亲一定知道是他,她在电话里故意不说穿,可能是担心我知道了真相不愿出力,母亲太心善。时隔十二年,在千里之外的异乡再见到那个人,不知为何,心里一点也恨不起来,相反,更多的是一种怜悯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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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在场》年夏季号·场外
秦羽墨,湖南永州人,80后。有文学作品发表于《青年文学》《文学界》《啄木鸟》《散文》《西湖》《黄河文学》《湖南文学》《四川文学》《鸭绿江》《文学与人生》《草原》等刊物,入选《中国年度最佳散文》《中国年度最佳散文》《散文中国》《海外文摘》等多个选本,著有长篇散文《牧羊人》,曾获孙犁文学奖、新散文观察年度新人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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